您现在的位置:首页 > 文章 > 正文

《绿洲》2023年第3期|王选:隐与痛

时间:2023-06-13 08:05:22    来源:《绿洲》2023年第3期    

契阔

与朋友闲谈。黄河于北侧流淌,昼夜不舍。无人立于河畔,在深夜前发呆,在流水中缅怀。已是隆冬。人间多寥落之色,而闲谈,言辞飘忽,如雪花纷纷扬扬落下,不着边际。


(资料图片)

途中,接一前同事电话,寒暄数语。他说,青眉丈夫去世了,在殡仪馆吊唁,明日送……语气沉痛而迟缓。我一愣,大脑如机器断电,瞬间停顿,寂静、空白、下沉,我似乎听见黄河结冰,疼痛如血液凝固。过了片刻,在周遭嘈杂中,我回过神来,青眉和他丈夫音容浮出,似电影胶卷在脑海中闪现,但又带着噪点,昏黄而模糊不清。

挂了电话,心潮起伏,难以平静,犹如水花四溅。

我在兰州,回不了天水,两地相隔千里,也无法前去吊唁。给朋友打电话,问及此事,他说正好在干事上(天水方言,指丧事),一则帮忙,二则坐夜。我们说起我在兰州工作、生活情况,寥寥数语,后又谈及青眉丈夫。朋友说,前段时间,其在北京治疗,效果明显,康复定然是不可能,但能维系时日。国庆节后,因为一些特殊原因,不能继续前往北京,只能在家休养,结果导致肺部感染,病……耽误了……于是沉默,我不知该如何接过话茬。语言如同冰层断裂,断裂处锋利而冰凉彻骨。

我让朋友帮我捎了人情(份子钱)。我也仅能以此来表示对一个人的安慰和对另一个人的缅怀。况且,人若殁了,世间事,都是做与活人看的,并无多大意义。

离开天水到兰州工作前,某天,青眉微信问我一书稿可否在网络连载,我说签过合同,不能网上传播。她哦一声,算是明了。断断续续,又说了其他闲话,多是工作、生活中的琐碎之事。此前,曾听人说其请假已有月余,陪丈夫去看病了。而其夫所患之病,是不好的那种。我们那里,避讳说癌症、白血病、尿毒症等难以治愈的病,只说不好,大家便心知肚明。似乎不提这些字眼,就能避开或减轻一般,实则不然,仅是某种心理慰藉,或难以直面罢了。而青眉丈夫的病,细节我并不知晓,想必亦是癌症之类不好的病。当时听人说及,内心猛然有撕扯之感,但疼痛很是短暂,并未过多在意,也带有定会好起来的奢望,过后便忘却了。

青眉联系我时,应是治疗结束回单位上班了。我约其下班同行,正好我们都是朝西方向。

晚六时许,青眉到我借调单位门口,联系我。我出门,她骑一辆小电动车。黄色,红色,记不清颜色了。她在门口等我。我从原单位调离后,极少再去。青眉是前同事,这两年仅在几次会议中遇见,她忙着摄像,我忙着神游八荒。后来,她到新媒体中心工作,不用外出,我们就再未见过。她在门口等我时,车流携着人流,滚滚而来又滚滚而去,似这浩荡光阴,奔腾西去,不舍昼夜。而黄昏如幕,从天空铺下。又一天,如此这般,在即将赶来的漆黑里,纸灰般飘散了。青眉倒是沧桑了不少,面有倦色,头发未精心梳理,衣服也是平常那种素色。

我说开始骑车上下班了?她说便于接送孩子,从家到单位也无顺路公交,骑车省事。又说这车是阿公(公公)办联通卡,送的。并极力推荐我办一张卡,领一辆车,算是捡便宜,跟白送一样,要是去买,同款车得两千多元。她说这些时,显得开心,那种少女气息又洋溢在脸上。路上拥挤,她骑车慢行,我在一侧快步紧跟,边走边说。说些什么呢,已然忘却。我记得她说不想上班,不想上班不是怕工作,而是怕见人。真的怕,想把自己包起来,塞进墙缝。我自是明白她的心意,丈夫患了重病,别人看她多是别样目光,即便说些宽心话、安慰话,可依然带着某种俯视感。这让她压抑、痛苦。而反复地被问及丈夫病情,反复的那种慰问语气,犹如码砖头,一块块叠压于心头。她不需要这些,因这些又无济于事。

行至西关,在一文具店,青眉说要给孩子买东西,姑娘上幼儿园,老师布置手工作业,得有材料。她挑选结束,让老板便宜五毛钱,老板惊惊咋咋,嚷道保质保量,价钱也是最低了。买完出来,路上,青眉嫌贵,说早知在另一个文具店买。她并非小气,只是高额的医疗费用支出让原本普通之家的经济变得捉襟见肘,甚至难以喘息。她只是在生活和困境中,开始了节约每一分钱。

一路上,我始终没有提及她丈夫的病。我知道,不提更好,否则徒惹悲伤。

到解放路,她要朝南,我继续西行,遂作别。黄昏如寒鸦,密密麻麻,落了下来。她骑上电动车。我说有机会来兰州联系我。她说再见,王老师。她的车淹没于车流中。她的青春也早已淹没于黄昏的飘落的羽毛中。

再见,王老师。

我送她至班车站,她先回天水。我有事,再留一天。说是事,无非是与兰州朋友一聚,喝酒撒欢而已。进站前,她说,谢谢王老师照顾,我这个路盲才没丢在兰州。又说,我回了,你在兰州好好玩。说着,挥手,上了班车。

这是多年前,我们到兰州参加本科论文答辩的旧事。

那时,我跟青眉坐一间办公室。闲时,看她从包里摸出一本书,摊开于桌前,边看边用笔勾画。我问她所读何书,她说自考,训诂学,看不大懂,盯着字眼睛发虚,脑袋发蒙,其他科目都已考完,就剩古代汉语和训诂学这两根骨头,实在难以啃动。她丢下笔,显得焦虑、烦躁,说,王老师,还有半个月就要考试,我一遍书都没看完,这两门已补考过一次,这次,怕又背回一个鸭蛋。她把书翻来翻去,不知所措。咋办?王老师,你是写书的人,有啥妙招没?我,能有何妙招,我所写之书和考试之书,自是风马牛不相及。但她问了,也满含期待,我便天花乱坠讲解一番,实则清楚自己胡说而已。她倒是听得认真,一时醍醐灌顶,并感谢于我,我只好笑言,仅供参考。

后来,青眉与我聊及论文答辩事宜。我们约定同去兰州。

从天水到兰州,坐班车,四个小时,一路晃悠。时间是几月,我记不清了。好像天已寒冷,穿了棉衣。车往西北行驶,斜阳从西边照来,透过车窗,落在身上,很是温暖。车到兰州,天色已晚。昏暗中,灯火与喧嚣,相互编织。这陌生之城,被高山围困,又被黄河割裂。

有兰州朋友招待。我带青眉同去,于一火锅店就坐。朋友问:女朋友?我忙解释:同事同事,一起来答辩。许是害羞,许是室内燥热,青眉两颊透红。饭后,找了住处,登记房屋两间,各自睡去。

我带她去答辩。我们在同一考点。至于考点位置,记不起了。答辩也简单,细节已忘记,但总体自我感觉良好。我这人平日言拙,但上了台面,虽不是伶牙俐齿,但也能说一道二。可能跟我长期干记者相关吧。答辩结束,我们随意吃了饭。青眉说起自己答辩之事,感觉平平,就在过与不过之间。于是边吃边感慨,准备不足,没有经验,等等。我安慰,此事过了就过了,这一页也便揭了,再莫去想,如不成,明年再来。

到下午,她坐车回天水。

后来,我们答辩都顺利通过,也拿到了毕业证。偶尔想起,青眉还不时感谢我当年带她去兰州。我开玩笑,那请我吃饭。她说一定一定。这饭也自是没必要请,但却成了口头禅,常用来调侃她。她也笑着说,我找个本子,把欠饭记下,攒一起还。

这都是旧事了。旧事如同旧棉絮。不论多久,想起来也是温热的。

后来,我到了兰州工作,偶尔还会想起和青眉一起来答辩的事。那时,我仅是这城市的外来者,面对着巨大的陌生而故作镇定,带领着一个人走街巷、坐公交,时常不辨东西,晕头转向。而今,我还是外来者,依然面对巨大的陌生,依然故作镇定,只是我开始给自己领路了。而青眉再来过兰州没,我不知晓。我只知晓,在往后余生,她都要自己领着自己走路了。这路,昏沉、漫长,也孤独、冰冷。

和青眉同时分到单位共三人,两女一男,都是二十出头,大好年纪,青春明亮。单位办公场所紧张,七八人塞入一间五六平方米的房子里,有人连办公桌椅也没有,极为窘迫。青眉等属新人,来后只能坐沙发,别人忙完,才可能用电脑。好在那时清闲,工作亦不繁琐。沙发办公,也不耽误事情。

我们是县级广电单位,以电视广播为主,而广播由专人负责,概不牵扯。其他人的工作主要是采访。背着摄像机,提着架子,去拍摄,回来后写稿、粗剪。当时我们有新闻栏目,时长并不固定,每周播出三四期,重点为市电视台供稿。因为各县区要排名,我们单位得长期保住新闻稿件报送和播出“老大”地位。

我从学校调至广电局已两年,加之毕业后有四年市电视台工作经历,也算是老资格。青眉他们来以后,分至我们名下,先跟我们实习,半年以后,再单独外出采访。这是行业属性,传帮带,沿袭下来。每次外出采访时,青眉总会说,王老师把我带上。她很主动,也满是期待,甚至有些许讨好。她是新人,对电视抱有新奇,也想尽快融入工作,就得经常跟随外出采访。当然,整日不外出,坐于沙发中,也是无聊至极。

出门时,青眉主动提上架子,还要背摄像机。我说摄像机我背,防磕碰,再说怎能让你拿两样。她嘿嘿笑着,说,权当锻炼身体。采访时,青眉也会帮忙拿话筒,提问题,记名字,要材料。我带过不少实习生,问个不停者有之,沉默木讷者有之,手脚利索者有之,懒散迟钝者有之。青眉呢,属于中等吧,既不机敏,也不散漫。倒是这般,让人踏实,她断然不会有何心机,就是朴素,像木槿,开成淡红,不明艳夺目,也不泯然于众。

数月以后,领导开始单独给青眉安排采访。每次出门,她都紧张,嚷嚷道,王老师,要是逆光怎么办?领导没认下怎么办?啥叫跳轴画面?副书记和副主任哪个官职大?说着说着便焦虑了。采访回来,忙着打开摄像机,让我看镜头拍摄是否合适。若没问题,才舒口气,说,我操心了一路啊。若不合适,便不停念叨,咋办咋办。我想,她对工作也是极为认真的,只是并非天资聪慧、一悟就通,偶尔出问题难免招来领导批评。或匆忙出门,忘了话筒线、电池没充满等,到地方以后才发现,于是各种尴尬和苦闷。

但她依然是勤恳的,甚至好学,常会请教我一些拍摄、写稿之事。就这样,她在长久的紧张和焦虑中,工作了好几年。也未取得像样的成绩,当不了台柱子,自然,也很少出问题。她就是那样,平淡吧,也没有什么宏图和夙愿,只觉得干好工作即可,每月两三千元工资安心挣来即可。

有时闲暇之际,她会让我帮她玩一种消消乐的游戏。两人合作,得分高。赢了,她满是欢喜,那种少女般的开心映在眼中。若输了,则不停跺脚。她才二十四五,后青春的尾巴高高扬起,如旗帜,在流年中飘摇。她面容姣好,体态端庄,但也并非那种妖娆女子。有其他单位朋友对其有好感,托人联络,也不知何故,不了了之。后来听说追她的小伙也不在少数,但都未成。许是因为她对感情亦是朴素、不温不火吧。

她应是那种幼时的乖孩子,听话,懂事,不机灵,学习中等偏上,情商中等。工作后,也无过多爱好,下班,回家做饭,或帮母亲看服装店。日子单调,甚至有被阳光照旧的泛白感。

我有那么多同事,也带过不少实习生,我为何长久记得她呢?许是因为她的平淡、朴素吧。在这个满是粉饰、戾气和故弄玄虚的世界,平淡、朴素倒是一种难得的品质。不用去提防她,不用去奉承她,不用去糊弄她,不用去奢望她,不用去小瞧她。就那般,坦荡,自然。甚至乖巧,懂事。我想,这样的姑娘,应该有温暖的前程吧。

后来,听说她结婚了,对象我见过几次,个高,人瘦,脸也瘦,倒是很精干。我一朋友和他同一单位,我去找朋友闲聊。他正好在,朝我点头,笑笑,打过招呼,便又去忙。我便想,他就是青眉对象啊。那时,也未听说他的优秀,更未听说他的不足。前两年,他调了单位,我那朋友也换了地方,我再未见过他。现在想来,依然是个高,人瘦,脸也瘦。对着我,点头,笑笑。

婚后,他们育有一女。我在青眉朋友圈看过。一家三口,在游乐场,很开心,真是其乐融融。多好。我想,他们这种幸福流水一般,会绵延下去,或者如棉线一样,会把幸福牢牢拴住。

青眉出嫁前,我租房住在罗玉小区,她家也在罗玉小区。下班时,我们会步行,一道回家。路上,拉拉杂杂,说些闲事。说及对象,她说,找个人好的就行了。还笑着说,王老师,你手头有好的,给我介绍一个,不要藏着。我开玩笑,说,倒是有一个。她扑闪着眼,忙问,谁?我说——我。于是我们都哈哈笑了。她说王老师尽欺负人。那是晚七时,黄昏如寒鸦,再一次落下来。

后来,罗玉小区拆迁了,我们那所剩无几的青春也被拆迁了。万事了无痕迹,徒有悲戚。而今,青眉丈夫却已早早离世。青眉,才三十岁,就要承受世间最深的悲苦。余生,她和尚年幼的女儿,该怎么走呢?人间多寂寥,而悲苦之最,仅有一种——那茫茫的、无期的、昏暗的死生契阔。

借居者说

1

我在罗玉小区租的房到期了。我不想再住楼房,太贵,一年光房租就占我工资一小半。况且大多时候都是我一人住。妻子在宁远县城有份正式工作。每周五下班我便去那边,周一一大早赶回来。所以,除去寒暑假,一周7天,我只在租住的房子里待4天。不用掰指头算都很清楚,租楼房划不来。在搬出楼房前,我要给自己再觅一个落脚之处。

这些年,一个人,我凡事是凑合惯了的。

我还是得在城中村找个房子,一月两三百元的房租,能睡个觉、做个饭就行了。我在东方红村找了半天。那里跟罗玉小区挨着,我想到时候搬东西方便。我们家还有亲戚在东方红村的巷道里开小商店,离得近,我可以随时去蹭饭。后来,我确实在那里找了一间房。二楼,房门开在院外。沿着挨墙的铁皮楼梯,一直走,中间拐个弯,再走,就到了。楼梯狭窄,仅容一人,人走上去,除了轰隆声,还能感到楼梯上下晃动,有点荡秋千的感觉。每一阶楼梯,前面空着,也是为了节省铁皮,但走上去,总有种马失前蹄被卡住的恐慌感。不过这倒没什么,走走就习惯了。我倒觉得门开在外面,不与院子的人拥挤,也清静。房子不大,还算敞亮。刚潦潦草草刷过,墙壁上的污垢被遮了,隐约可见。有一个阳台,刚好支个板凳,架上案板,可以做饭。闲时,趴在阳台,翻几页书,或者瞅瞅巷道里来来往往的人,也挺好。房子里有一张床——也不算一张,两个凳子,中间架着一张光板。一角摆着木箱,上面置一小块板。再无他物。房东是个中年男人,胡子拉碴,给我介绍着这两样东西。我到床跟前,抬起一角床板,试试结不结实,刚抬起,床下面除了发绿的霉斑,还有些米黄色黏稠的东西,不知何物,但让人作呕。我再看那块小板,下面也是如此。心里瞬间失落透顶了。我说能换床板吗?男人说可以,下来找找。我皱巴巴的心才稍有舒展。又想,满巷道找房,实在麻烦,况且天也快黑了。就在这里将就吧。我交了100元押金,留了电话。所租的楼房还有一周时间,我说我慢慢搬东西,租房的日子你按今天算起。

然而就在我快要搬家的时候,跟一朋友闲聊,说起租房的事,他说他有一间教室,正好闲着,可以让我暂住。我说也行,抽空去看看。

教室在一个小区内。小区大多住着达官显贵,从出出进进的车辆和相貌上,便可看出一二。小区绿化、环境很好,管理也好。在均价一平方四五千元的天水,这里一平米八九千元,已经是这个城市数一数二的高价房了。

进小区侧门,靠北边,有一长溜三层小楼。一楼是车库,二楼三楼一边是物业办公室,一边租出去当教室,办辅导班。其余的房子都用来干什么,就不知道了。朋友的教室在中间,楼梯一侧,大玻璃墙。进门,二三十平方米的教室,摆着十来副桌椅。墙角处有个旋转木质楼梯,上去,是三楼,也是教室,中间隔开了,好像用的是三合板,一敲嘣嘣响,只是粉刷过,看不出来。隔出来的那间屋子,一直空着。房子空无一物,很小,数一下地上的瓷砖块,估摸一下,也就8个平方吧。屋子倒很白净,只是靠楼梯一边同二楼一样,是一面大玻璃。要住人,不太方便,对面楼上全是住户,一撩眼皮,就能看见,这跟暴露在光天化日之下,或者赤裸裸在街道上溜达没区别。好在有大窗帘,挂上去,可以遮掩遮掩。窗帘是白纱的,挂一层,透,没办法,只得把外面教室的取下来,再挂一层,想必稍微能遮遮光吧。也只能这样了。屋子里是没有床的。朋友从别处搞来两个床架,又弄来两块建筑工地上用的胶木板,放上去,还行,只是两张板是软的,中间接缝处塌了下去,即便不塌,也定是撑不住我这140斤的一坨肉。我又找来砖头,从中间码起来,垫一块木条,撑住,就可以睡了。最后从教室搬来几张桌子,一张摆放锅碗、电磁炉,一张堆书,一张放杂物。一切收拾妥当,就开始搬东西了。托朋友用面蛋蛋车拉了两趟。大包小包,七零八落,摆了一地。拾掇了好长时间,才算码放整齐。

在这间小小的屋子里,我就这样轻而易举地把自己安放下了。它就像河流中的一棵树,在我游荡的途中,出现了。被我紧紧抱住,歇歇身子。

2

住了一年楼房,躺在软兮兮的床上,看着外面的灯光,白花花,冷霜一般,从玻璃墙上泼进来,听着侧门里进出的车流声和对面楼上住户的说话声,陌生而恍惚,有种不知漂泊到了何处的错觉。

城市这么大,我如一枚草芥,在砖头和水泥之间,漂浮着,漂浮着,不知把自己漂到了哪里,我甚至都不如一朵浮萍,它随波逐流,起起伏伏,可它本就生在水里,长在水里,水是它的故乡,是它的归宿。而我呢,生在黄土,长于黄土,摸爬滚打到了15岁,粘着满身泥巴,挤进城市上了师范学校,可在砖头和水泥里,我始终格格不入,无法落脚。我也曾试图在城市的喧哗、浮躁、冷漠、欲望里,把自己烧成一块砖,哪怕是半成品也行,这样我就是城市的一部分了。可无论我怎么烘烤自己,内心的那坨泥土总是纤尘不变,甚至还经常长一些麦穗啊野菜啊山杏啊什么的,这真让人失望。

这两间教室,朋友是用来办辅导班的,作文为主,作业为辅。他周六周日上课,我周五下午回县城,去看媳妇。周一回来。这样正好,互不干扰。

搬进这里后,我做饭的一套用具都带了过来,桌子上架好案板,摆好电磁炉和锅,就可以做饭了。做饭时,油点、饭汁难免四溅,落到墙上,一大片,日子一久,难以清理,显得乌烟瘴气。我找来一大块硬纸板,贴在墙上,这个问题就得以解决了。可做饭时油烟出不去,打开门,窜进教室。尤其炒辣椒,那个呛,整个两层教室,都好像塞进辣椒里涮了涮。可这也是没有办法的事。有时候,洗衣服,没地方挂,也是个问题,只好找了棍子,搭在两张桌子上,挂好衣物,在教室晾晒。要是周五没有干,只得收了,总不能在教室挂个裤衩或背心啥的,学生一来,怪吓人的。一个人住8个平方米,异常局促。可平日里没有人,感觉两层教室都是自己的,一个人上下,空荡荡的感觉。不小心撞了东西,哐当之声,回响很大,让人心惊肉跳。

这些年,很多时候,都是我一个人住,住得久了,空闲时,不翻书,躺在床上,看墙顶巴掌大的窗外,灰蓝的天,有破旧的云,挪过了一片,又挪过了一片。看着看着,就想一些不着边际的事,就在心里自己给自己演戏,迷迷糊糊不知今夕何夕了。有时候也想,都是住在同一个小区的人。可我跟人家不一样。人家是业主,这里是家。人家住着三室两厅,有着书房厨房卫生间;人家可以昂着头目空一切地走在院子里,可以因为大门开迟了一点而把保安数落一顿。人家的心,是踏实的,是有着落的,我呢,我不过是个借居者;人家进门,有门禁卡,一刷就行,有时候没有带,保安看到也会主动打开,我呢,只能从那个门缝里挤进来,或者跟在人家身后,蹭进来,保安看到也是无动于衷的。这里没有一寸地方属于我,我只是在最底层的逼窄小屋里,消磨日子好有个落脚之所,不至于流浪街头罢了。我是外人,我是别人,我是那个可有而无的多余者。

我是2月天气尚寒时搬来的。很快,春天过去了。很快,夏天过去了。夏天房子照旧很热,顶层,能晒透。只好把门和窗打开,借一丝风。就这样熬着,慢慢的,秋天过去了。秋天里,落了一场霜,小区外的悬铃木叶子,落了一层,又落了一层。焦黄的叶子,风一吹,好像大地把憔悴的手心手背摊给你看。秋天,真的过去了。冬天来了。好在房子有暖气。不然,光靠一面玻璃墙,是难以抵御寒冷的。

媳妇放寒假了。两个人住,用胶木板撑起的床,就经不起压。有时睡到半夜,翻个身,腰底下一软,轰隆一声,好似地震,床塌了,码在靠墙的书,顺势翻下来,把媳妇埋在了下面。我起身,摸黑打开灯,床上一片狼藉,媳妇头脚朝上,屁股朝下,呈V字型,身上压着书。她先是惊恐,然后狼狈,最后就怒了。我哭笑不得,从书和被褥里把她扯出来。重新支床。把被褥放一边,挪开两块胶木板,将砖头重新码放整齐。时间一久,胶木板扭动,下面的砖头散了,稍不注意,便会倒塌。码好砖,放好板,铺上被褥,接着再睡。妻子怕床再塌,塌了被书埋,改睡外面了。但因受到惊吓,睡意已消,两个人躺在床上,小心翼翼。小心翼翼地侧身,小心翼翼地说话,甚至小心翼翼地呼吸,生怕动静大点,床又撑不住了。好在塌床的事,只是偶尔。大多时候,那两块胶木板睡上去软兮兮的,颇有弹性,韧劲也足。我给媳妇开玩笑说,席梦思怕也不过如此吧。媳妇蹲在地上洗衣服,水溅了满地,她抬起头,笑答,火睡了吧你(方言,你做梦吧)。我续一句,其实力度不要太大,这床还是挺皮实的。媳妇瞪我一眼,流氓!

3

媳妇放了假,周末我就不去县上了。周末起床,二楼教室已经开始上课。许是朋友怕打扰我,三楼的教室很少用。我们出门去转,下楼梯,学生看上面莫名冒出一对男女,目瞪口呆。跟朋友打过招呼,我们火急火燎出了门,才如释重负。媳妇总说不好意思,我也有点不好意思。我们在外面转一天,到很晚,估摸放学了,才回去。回去后,教室空了,教室里留着学生打闹喊叫过的回声,嗡嗡之音,晃荡不息。

就这样,我又住了几个月,翻年,又是一个春天了。朋友偶尔念叨房租贵,我也赖皮,觉得关系好,只付过他一点暖气费,充过几次电费。

后来,他又把教室转租给别人,每天晚上用,好像是补作业,周末两天他用。“反正教室经常闲着,租出去也好,挣一点是一点。”我说。他说,房租又涨了,如果有合适的教室,他准备搬个地方,但一搬,又怕学生流失。我暗想,你可别搬,搬了我又得满城找房子。但我也意识到我在这里住的时间差不多要到了。有些地方,终究不是久留之地。

租我朋友房子的是个女的。朋友说那女的知道三楼住人,给他开出条件,要么降租,要么不租,理由是上面住一个男人,她不安全。朋友说我那朋友人很正派,绝不会有任何问题。女的不依,找来她母亲说理。我朋友忍不住,嚷道:“你长成这样,我还怀疑我朋友不安全呢。”当然,他一个人是难以对付两个女人的,因为已收了租金,也租用了一段时间,所以要说清这个理,很麻烦。这都是我后面知道的。

那女的开始上课以后,我每天下班到外面吃毕,从小区门口远远看着二楼那间教室的灯亮着,就去河边坐着,免得打扰人家,给朋友带来麻烦。我坐在河边,风依旧是凉的。狗牵着散步的人,脚下凌乱。河那边的灯火,都是别人家的。我把自己抱紧,像一个自己抱着另一个自己。城市是别人的,只有浑浊的河水携着疲惫的脚步和咳嗽声流经眼前时,才是属于我的。到了10点,我再去门口,灯还亮着,就又回到河边。行人稀少,喧嚣渐淡,寒意扑簌抖落,铺在了借居之人的肩头。流水把夜色拉长,拉长,拉成了一根针,别在了借居之人的心头。它又能把一个人惨淡的日子缝补成什么模样呢?那女的我没见过,只是借着灯光,远远的,有个模糊轮廓。矮胖而妥实。快11点了,我再次回到门口,灯灭了。我回到教室,除了温热,还有一股刺鼻的香水味,弥漫着,难以散去。

我开始利用周末的时间找房子了。

我在这里住了一年多点。这一年,我都不知道是怎么过去的。富人的生活,我一无所知。富人的小区,我一次未转。我本本分分地做了一年的借居者。除了朋友,除了保安,除了那个女的,没有人知道,这教室里,曾住过一个人,曾把一年的光景,丢在了这里。仅此而已。

4

说点儿别的事吧。在这里住了一年,好多事都忘了,这几件倒记得清晰。

朋友的教室隔壁,也是一个补习班,教画画。二楼的玻璃墙上,贴着学生习作,花花绿绿。门口支着大画架,夹一幅油画。放置的时间久了,油漆模糊,只有群山和草木的轮廓。画画的应该是上课的那个胖子。他租的教室。我经过他门口时,微一侧头,瞟见他坐在椅子上,拿着画笔在纸上涂抹。滚圆的脑袋,陷进脖子,滚圆的身子,又陷进桌子后面。他认真画画的样子,因为胖,总让人感觉在点菜。胖子也是周末上课,学生不少。课间休息,学生总是在楼道里打打闹闹,或者钻进隔壁教室戏耍。有住户反映补习班学生太吵闹,影响休息。物业过来警告过一次,可没几天,又现了原形。太吵了,胖子用手拍打着桌子号叫:“声音小点,声音小点,听见没?”他手背上的肉,因为撞击,波浪一般,起伏晃荡。这是我的想象。

二楼是他的教室,三楼应该和我住的这边一样大小,只是没有隔开。三楼是他的卧室。朋友说,这几年他办班挣了不少钱,也买了房。这边只是偶尔住住。我不知道他晓不晓得隔壁住着我。他和我不同,他是租房的人,是主人。晚上住下,也是为了方便。我完全就是借居了。本来也没什么事,他住他的,我住我的。只是有天晚上,快十一二点了,我已躺下,迷迷糊糊中,隐约听见一种怪异的声音。再听,确实有种声音,从隔壁的屋子,钻过薄薄的墙壁,浮游而来,若隐若现。那声音纤细,黏稠,抓心,放纵,压抑。像一根皮筋,绷得很紧,被一根指头拨动着;像一团融化的糖,扯出了细长细长的丝,丝上还粘着红色粉末;像一只母猫扣响了春天的扳机,把一颗焦渴难耐的子弹射了出去。而盖住这种声音的,是那种因肥胖而堵塞的吭哧声,这吭哧声,费劲,迟钝,油腻,死去活来。那是两种声音,像水和泥,像风揉雨,像肉拍肉。它们交织,缠绕,揪扯,拧成一股绳,散成一堆沙。十分钟后,在按捺不住的肆无忌惮的吼叫里,终于风停雨歇了,烟消云散了。遍地灰烬,遍地血汗,遍地腥膻的味道在午夜的空气里震荡……那是一个什么样的夜晚?

随后的日子,隔三岔五,还会出现那个同样的夜晚。白花花的夜晚,猩红的夜晚,暗紫的夜晚,伸手不见五指的夜晚。从那以后,经过二楼时,我总从门缝里瞥一眼教室里面。教室里,是多了一个女的,瘦高,脸白,披着头发,长得还算有点模样,一本正经给学生辅导画画。她是什么时候多出来的,我没注意过。

我记得之前有过一个女的,短发,坐在教室和胖子说话。每当看到那瘦高个女的,我就想起那些翻云覆雨的夜晚,想起她嗓子里挤出的呻吟,想起她身上压着的庞然肉堆。我竟然充满了某种惋惜。暑假结束后,那女的再没有出现,午夜的呻吟自然消失了。她是胖子的什么人,我不得而知。

胖子三楼的房子灯一直黑着,不再亮起,估计也不住了。不住,或许是因为派不上用场了。自此,很多个午夜,我竖着耳朵,一无所获,日子里倒多了种无聊,少了份惋惜。

另一个事,还是晚上的。睡至半夜,只听得侧门口先是有人说话,接着大声吵嚷,继而便是噼里啪啦之声和吼叫咒骂之声,最后,伴随着锋利的尖叫,一切瞬间销声匿迹了。像有人举起黑夜的镜子,砸下去,哗啦一声,碎了满地。正是凌晨,我瞌睡浓稠,听见吵闹,心一惊,又知事不关己,便又沉沉睡去。

夜里,落了薄雪。透过玻璃,可以看清小区的松柏叶上覆着白雪。枝叶间猛然弹出一只麻雀,扑棱着翅膀,把一些雪打翻,细细地落了下去。到小区院子,雪从中间扫开,留出一条道。雪上,落着几颗血迹,圆圆的,蚕豆大小。白雪红血,煞是刺眼。门口的几个保安,裹着军大衣,在活动板房子里呆站着,没有言语。往日里,他们歪戴着帽子,袖着手,哆嗦着,吸着冷气,互相开玩笑打趣。那个细瘦的年轻保安不在,他总是捧着个瓷杯子,搭在嘴边,嘴唇上的须,如野草一般刚起身,绒绒一片,摊开来。其他人笑他,你天天抱个杯子,在嘬奶吗?他嘿嘿一笑,并不搭腔。他是大伙的笑料。他不在,我以为他换班调休了。过了几天,才知道他出事了。那个落雪的夜晚。有一户业主回来很迟,车开到门口,等保安开门。那晚正好那年轻保安值班,他提着手电筒到小区巡查去了。业主在门口吼叫半天,也无人开门,最后狂摁喇叭。年轻保安一圈巡查回来,那业主已完全躁了,站在门口,指着年轻保安破口大骂。年轻保安缩着脖子,一言未发。那业主朝他头上扇了一巴掌,骂道:看门狗。年轻保安也未言语,只是拿眼睛盯着他。那业主开车进门,在车窗里看到年轻保安还盯着他看。他夺门而出,二话没说,一个飞脚踹到了年轻保安胸口,年轻保安经不住这一脚,倒在地上。业主接连又踢了几脚。年轻保安想起身,拍拍雪,要回活动板房子里躲着。刚坐起,一团带着恶臭酒味的浓痰,射到他脸上。他没有揩,起身,进活动板房,顺手在桌子上摸到一把铁锤,出门,径直走到那业主身后。业主正开车门,铁锤下去,应声而倒。黑血咕嘟嘟溢了出来,冒着热气……车上下来了一个穿皮草的女人,看到黑血漫开,一声尖叫,震得树梢上的雪末乱纷纷落了下来。那年轻保安再也不会来了。听说被派出所带走了,故意伤害,是要判刑的。那业主住进医院,命保住了,但没人照顾。穿皮草的女人不是他老婆。他老婆去了外地,接到电话,第二天一早赶来。当天下午,在物业上调监控,想托人找关系,把全部责任归到年轻保安头上。一看监控,车上竟然下来个陌生女人。业主老婆愣了片刻,最后丢下一句“活该”,扭头走了。

也不知道这事最后咋处理了。反正难缠。

还有个事,也是晚上的。

白天我大多时候不在屋子,只有晚上回来,所以看到听到的事,也大多是晚上的。从我这间屋子的玻璃墙看过去,正好对着一户人家的卧室窗口。窗口拉着窗帘,窗帘是粗纱那种。白天,屋外光强,窗帘一遮,是看不清卧室里面的。晚上,一开灯,窗帘遮不住,卧室里的一切,便可隐约看清。卧室里住着女学生。靠窗边是她的书桌,每天晚上九点一过,便坐在书桌前写作业。卧室灯关了,台灯打开,橘黄的光照着女学生的脸。短发,瓜子脸,挺秀气,高中生的模样。她的书桌上,摆着一盆白掌,叶片繁密,细长的茎杆上,顶着一朵花,花形如船,盛满灯光。女学生写作业一直到很晚,半夜一两点,我起床撒尿,看她灯还亮着。这么刻苦,想必成绩不差。每晚,台灯一亮,我就知道她写作业了。也就这么回事,时间一久,也便忘了。直到有一天半夜,我睡得迷迷糊糊,被一声吼叫吓醒。我从床上坐起,对面的台灯亮着,声音是从那里面传出来的。隐约可以看清屋里站着两个人,一个女学生,一个中年女人穿着臃肿的粉色睡衣,应该是女学生母亲。女学生脑袋耷拉,一手抱脸,身子耸动,估计是在低泣。她母亲沉着脸,身子也在耸动,她朝女儿头上戳了一指头,问道:“你说,那男的是谁?我找他去。”女学生身子一晃,没有回答,头发落下来,罩住了半张脸。“我上个月给你洗裤衩,裤衩上没血,我问你,你说自己洗了,这个月,我问你,你还撒谎,你是要生下来才甘心吗?你是把我当傻子吗?你觉得我一个人供你容易吗?你真是把我往绝路上逼啊……”说着说着,她母亲哭开了。

书桌上的白掌,还开着,花朵里盛满的灯光漏出来,滴滴答答落着。窗外漆黑,一片沉寂。所有人都睡了,在梦里,试图把皱巴巴的日子捋得平展一点。只有偶尔传来的狗叫声,让午夜更加空洞、恍惚。

以后的日子,女学生的台灯还是亮着,只是很少写作业了,大多时候,书桌上摆着一个大大的毛绒棕熊。她瞅着熊,熊瞅着她。大多时候发呆,偶尔咧嘴一笑。她的头发长了,刘海遮住了眉毛,留出眼睛,水漉漉的。有时候,她把熊拉进自己怀里,紧紧抱着,头抵在熊的脑袋上。有时候,又不断地朝熊脸上扇耳光,嘴里还骂着什么。她似乎有点喜怒无常了。

再往后的日子,每到晚上,我都在河边坐很久,到11点才回去。进了屋子,浑身疲乏,倒头便睡,至于对面的女学生,也就忘记了。生活的泥水带着涩味,一浪接着一浪扑面而来,难以招架,谁又能把毫不关己的事常记于心呢?有一天,我出门,听小区保安闲聊,隐约听到“高三”“怀孕”“精神病院”几个词,我借故掏手机打电话,停下脚步,想再听听,他们已经说完,开始感慨:“现在的学生,啥事都能干出来。”又感慨:“人有再多的钱,家庭不幸,孩子不行,都是白搭。”感慨完,端起泡着枸杞红枣的茶水,喝了一口,一副满足的样子。

那窗口的台灯,再也没有亮过,女学生,再也没有在书桌前出现过。

一天过去了,又一天过去了,很多天过去了。直到我搬离这里时,她都没有再出现过。她的白掌应该还在书桌上,至于死活,我也不知道了。每当想起那青白的花朵,盛满了橘黄的灯光,像一条船,在黑夜里游向了花田深处,我便想起那女学生,她被灯光暖热的青春,终究剥落了,陈旧了,消散了。日子就这么一天天过了。

2017年初夏,我从三楼搬离,去了城中村莲亭。

关键词:
相关新闻

最近更新

凡本网注明“XXX(非汪清新闻网)提供”的作品,均转载自其它媒体,转载目的在于传递更多信息,并不代表本网赞同其观点和其真实性负责。

特别关注